荼菽

诗万首,酒千觞。几曾着眼看侯王?玉楼金阙慵归去,且插梅花醉洛阳。

【短打】强记

  王安石有个好记性。

  其实这众人皆知。不过过目不忘的才子可多了是了,天资聪颖如金溪方仲永,不过几年照样泯然众人。

  可记得多,自然会有积压下来的思绪,它们可不好拂去。破庙角落的蜘蛛网,芙蕖凋零的枯荷池底,燃烧殆尽的博山炉,全是零零碎碎的回忆,还有孤独要顽抗。

  昔年交游的很多朋友,死的死,散的散。王安石不知道有多少幸存的人与自己断交反目,有意无意地将把盏唱和的文字变幻为弹劾的利剑。

  筠竹原是圆融挺直郁郁青青的,人畜无害,望去顿生清雅之风,可斫灼晒削后便锋芒毕露,竟可一箭穿心。

  他若是有心去推究留在家中的旧稿,尚可发现同自己诗文故旧的文风相类,行文相似。然而还是无力去做无用功的,一天天积疾整得头又眩起来了。

  吴琼为他滴上几滴禁内方子才醒转完全,安石强撑起身,扶额瞪眼,神色茫然半晌,自顾自地絮叨:“烧了…烧了。”

  吴琼耳尖,又捻着火折子问:“烧什么?”

  他本想开口说道:这些都不要得,都脏了。

  阴湿的青苔蔓延眼际,层层延入膏肓之地,而蒲柳之姿不可荷其千钧,十日同天都彻骨冰凉。他想到官家例行的賜冰,想到那些触手即化的水琉璃。它们晶莹剔透,它们精贵易逝,越是用生命相邀,越是淌成清水滴落于地。

  扑向火焰化为尘齑,飘散四方了无痕迹,这也注定是陈年旧事的归宿。

  唉…他继而又苦笑一声,作罢了。毁去旧事肉身凡躯又如何,终究无济于事,也许会在现在,将来,行将就木之时仍然无可释怀。

  他可都记着呢。

  “天寒风急,火再烧旺些罢。”

  最是一年春好处,明朝有意抱琴来。

  冬去春来,安石伸腰曝背,取素琴奏起了《南风》,“南风之薰兮,可以解吾民之愠…还是去串个门罢。”又伸了一个懒腰,别太困了。

  说走就走,他怀抱两卷手抄泥金佛经,三声就叩开友人紧闭柴扉。杨柳两岸初绽嫩青,半山园自然关不住喜欢骑驴的好动者。春光正好,玄武湖的冰应该也快消融了,他想。

  王安石寻到湖畔一当阳处,便径直同友人伴坐。“物华撩我有新诗…”他低声喃喃,在囊中摸出先前余剩朝餐,又将手中胡饼掰成两半,递归身旁友人。友人接过一半啃了圈,顺便接上话:“介甫新诗云'万事只如空鸟迹',本是极妙的,只后句不妥。”王安石三两口咽下饼才开口,眉头微蹙:“你说。”

  他的头从佛经里抬起来了。

  “论强记孰能与介甫比肩,”友人无聊,信手拈起一块顽石向湖前掷去,蹁跹几折凿开纸般薄冰便沉入湖底。

  “那是你本来就忘不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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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碎碎念:把自己的脑洞完善了一下…他的强记与生俱来,而好的坏的记忆更是难以释怀。刻意寻求解脱,却不肯彻底放手,只是留有牵挂的结果便是把记忆埋得更深更痛,这下子更难忘了。

【惇煦无差】猫

(一)

  老猫是熙宁年间就扶养着的。

  元丰时他已黏黏糊糊地记事,眼见得它穿过重重叠叠的宫闱,跳出赵佣视线。

  小娃娃极目远眺,宫廷的楼台魏阙,起起伏伏已没了边际,任是他怎么四望,也望不到尽头。

  好厉害,竟然能跨出世界。延安郡王想。他没踏出过这里一步,看看外面是何种模样。远行游历这事,生在深宫里的皇子实在无福消受,而四面高墙围起的无朋方块,便是他一辈子的归宿。

  但是它做到了。每次去宫墙外脚游荡还能和其他猫儿斗得脏兮兮的,抖着一身灰回来耀武扬威…

  赵佣向它投去羡慕的眼神,这是爹爹抱他唤他一百次六郎都换不回的殊荣!

  可即便是无法和猫儿交换际遇,官家爹爹也再没法不时抱他,唤他声六郎了。

  元丰八年,赵佣被围上一领缩水黄袍,便在大群人的簇拥下踱上丹墀成为赵煦。

(二)

  “…咳…猫儿,猫儿,你听得见…咳…我…不是…朕讲话吗?”

  御花园里,百花齐放下散出的花粉够小官家好受了,他托起手帕咳个不停,而扭曲的五官因为那抹五颜六色中的黑影舒展开来些,抚平了许多。

  小孩子心性,总得找一个说话的玩伴。来自宗室的同辈总和他隔了层膜,不为别的,只因为他是大宋的天子。来这里有草木相陪足矣,至少没有喋喋不休的顾命追着他要行祖宗正道。

  那猫真的算得上个老字了,但仍目光烁烁,踞在远处略不动心。

  官家眨着眼,怎样才能让它过来呢?唤它不听,叫它不应,就连高高在上的身份都不顶用,只有人会对此趋之若鹜。

  对了!他灵光一现。跑到花丛旁执把竹交刀铰了枝姚黄牡丹。还是新改制的交刀妙,带着轴眼,开阖间就让牡丹轻易断了头。他思量是否是神庙遗泽,毕竟连这丛牡丹都是先帝曾经簪到发鬓兴尽而归的后嗣。

  亦步亦趋,亦步亦趋,他踮起脚尖。

  那猫儿也不恼,也径直迎上他的手,赵煦双手合十,在它头顶轻悄悄地放上一枚牡丹,金莹颜色映出了孩童仍未舒展的眉目。若是更细点端详,从猫眼所见的赵煦眼在闪光——花开得也太旺!

  猫长吟一声,并没有抖掉来自陌生玩伴的礼物。它伸出刺舌,舔舐掉赵煦因修剪花枝染蚀在手的花汁,托着黄云窜入花丛之中,匿去踪影。

  猫凑过来舔他,触感让人想起了那根性起而折的柳枝,柔软微刺,刺生生的。让他感到原来还可以笑抑或痛,真正拥有生命,而不是泡在持重中溺亡。

  即便换来了程夫子一顿好念,伦常像不要钱地灌入耳际,好罢好罢,他撇撇嘴。

  但大娘娘不稀罕它。兴许是这猫忒聒噪,又咄咄逼人,惹得腻烦。遂遣人将这只业已捱过一朝天子的大猫安置别处。

  至于后来亲政,便把他那只存在于记忆的大猫接回来,则又是后话了。

(三)

  赵煦凝视着白瓷碗里的黝黑汤药,眼神满是欲语还休。

  “退下吧…朕暂时不用药。”太苦了!赵煦勉力保持无波气度,内心却早已跳腾滚翻涌起万丈巨浪。

  耿愚的方子端看上去不露玄机,味道竟烈成这样。既苦且辣的药液滚至喉前再也下不去一步,怕是强灌下去不出半刻,就能从肚皮里还出来。

  他是惯怕这些刺激的,太医院那群酒囊饭袋也一个劲地开些些甘甜无味的药。温和惯了,结果连药的本味都忘却了,真是可悲。

  无意间偏头瞥一眼,却发现那黑猫竟伸爪往汤药探去,捞出几滴开始舔掌心,若无其事的样子。少年人好胜心强,心性上来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
  人不可比猫!

  “药拿将来罢,朕现在便服。”

  “那猫儿已用爪点过,沾了浊秽,官家龙体要紧,切不得饮。奴婢现就去治剂新的。”

  内侍转头想把汤药倒掉,赵煦用手势示意他停下。

  “这大黑狸奴也生有十余年了,想来也算得上猫中长寿者,不妨事的。”

  接过药碗,屏住呼吸,破罐破摔地一饮而尽,碗里药液仍是苦不堪言,为此他的浓眉蹙成一线。只是再怎么立碗遮住视线,也挡不住黑猫得意神色,晃荡两下就张开四肢,慢条斯理迈腿离去,就留个肥厚背影敷衍少年天子。

  都给你面子饮了,竟扭头就走?赵官家一时无语凝噎,本来就不长的气更短了。

  算了算了,跟只猫扯什么是非。

  只希望今晚别再吐了,他嘟哝着。

(四)

  不知道过了多久,也许并不是很久,秋风一起,官家的病发得更要紧了。

  这次咳出来的是惊心刺眼的血。

  御榻早就被各路重臣的请安进帖堆满了,每一篇都是华美琳琅的文字,述说着他们对圣上玉体的关切。不过一群老头向年岁仿佛孙儿的官家叮嘱养生事宜,忒过于滑稽。赵煦执起一份,摇了摇头,轻飘飘地放下了。

  自身顽疾,冷暖自知,倒也不必遮遮掩掩。不过冰雪聪明的他哪里不晓得,如今的朝堂,实在是再经不起更迭了。元祐一场更化,多少人遭了殃,现在政风愈下,保不齐下一场会有多激烈。

  赵煦用余光瞥到了那只黑猫。他一直恋它油光水滑的皮毛,不知怎的,最近它与他一般憔悴了。

  “你终于老了…”爱笑的年轻人叹了口气,他的猫按理来说定是不比人活得长的,且又老了。

  说来惭愧,见了它那么多年,倒是从未抱起过的。

  大抵是猫自己的问题。

  别家的娇宠,软趴趴地瘫着,任人摆弄肚皮,可汴京大内的御猫却混得一肚子烂脾气,仗着声势挠花了多少宫人的红酥俏手。不过神宗官家愿意留,谁也不敢说不。打不过还躲不过吗?宫人们秉着太母旨意,哪敢让赵煦抱出危险,蹦出事故,多看一眼都不错了。

  他伸出双手,比印象更老的猫儿抬眼望他,眼睛仍是黄澄澄的新琥珀色,这和已显垂暮的身躯不协调,它仍有心。猫不再抗拒怠惰,全身毛发舒展根根爽利。

  抱起来原来也是极舒服的。他忍不住凑上去嗅漆黑微灰的毛发,鼻尖蹭在微细的猫儿毛绒绒的头颅上摩擦,双手忍不住地收紧。猫儿习惯自由,但赵煦总是难得抱一把的,也就随他去了。它鼻翼翕动低声呼噜着,眼睛舒服地眯起来,在赵煦怀里共振心跳。噢,它的更快一些。

  他依恋这一份温暖,病痛和压抑被暂时抛到脑后,已经泛黄的回忆不允许他的,现在可以做。

(五)

  时值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夜。

  最后退却的内侍躬腰把门掩上,因避膳未上荤油的门扇刮着地底金砖吱呀呀地响。他们留赵煦一人在床上,孤独的皇帝空枕半轮月色,可猫在盯他。

  赵煦已经无力动弹,太过年青的孱弱生命过早地油尽灯枯,实在令人悲哀,而就算阎王老子来了,也休想把他从生死簿上除名。

  猫仍在盯他,浑浊的黄玉一刻也不离青年将离的魂灵。

  你倒是活得久。赵煦想,思绪幽幽。

  猫有九条命,如今他一条也赊不得。

  罢了罢了,跟只猫讲什么生死。

  他抬起眼皮,嘴角欲微微上扬,却发现连这都是不能的了。

  大宋官家连张胡儿抬手便能拉满月的软弓都拉不得,如今更是…

  一阵困意袭来,赵煦的呼吸有些停滞,

  …真是该好好休息一下。

  他阖上眼睛隔绝了与猫的对视。

  今晚兴许会有个好梦。在梦里,他拓边熙河,光复燕云,一扫西北二虏,汴水可以流往五湖四海,顺着清风遍游大好河山。所期盼和向往的都在怀里,再也不怕孤独。

  猫会和自己一起吗?他想。

(六)

  五鼓已过,宰执们先至一步,脚踏晨光入对。偏殿没有昨天强撑病体行礼的年轻天子,只升起里一层外一层,裹得密匝匝的白帐。

  噢,大行已升遐。

  看这天色尚早,得赶紧找地方站队,晚了可就麻烦了。齐刷刷叩首的他们各有心事。

  气氛忽然凝滞起来,有人间或一轮眼悄摸摸打量帘后二宫脸色,还有的金带因抽气收腰竟松了,公服松垮下去。

  大家都在等着领头的眼泪呢。

  滴答滴答,心中的漏钟在嘀嗒嘀嗒,准备到时辰了, 赶紧酝酿一下。

  猫盯到了那只僵在床沿的手,他似乎想要探下去摸些什么,很明显并没有遂意。目前还没有人敢肆意侵动大行玉体,才堪堪让这尴尬细节保持讫今。

  它转头四望,径直跑了,不过无人在意。有谁在乎一只无主的猫呢?有这个闲心,还不如打探下端王好何种纹路的花石。

(七)

  赵煦发丧那天,准入梓宫之时,垂老黑猫又出现了。

  正是冗长仪式将要结束时分。它跳上赵煦的身子,那脚的前端染上了金色,而又在护卫冲去阻拦之前自棺椁边缘一跃,显得游刃有余,如滑手鳝鱼般绕开了一众金骨朵的捶打。

  于是猫踏着满室的金步消失了。

  实际上,谁也别想拦住一只猫儿,即便它已触犯大忌。

  可是…异象?臣子们手都抖了,大行皇帝的继承人年轻白皙的脸上也布满青灰。

  此前默不作声的章山陵使双眉一轩,断眉微挑,似在嗤笑作如此滑稽无用功,只堪作笑料。

  而终于发话了:

  “大行圣德,天降祥瑞,此我大宋之福。继续!”

  接着有条不紊地收拾起场面,接着按礼数操办,好似无事发生。这让所有人都愣眼惊异。

  但无人瞧见的是,他的指尖残金未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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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碎碎念:今天是小煦的阳历生日,我想要给他写些什么东西,又觉得他实在是太孤独了,于是就有了一只这样的老黑猫陪着他!借用一位朋友的话来说:如果赵煦遇见的仅仅是一只猫就好了。那些秘而不发的幽微的情绪都可变作堂而皇之的亲昵,有谁在乎一只无主的猫呢?


【荆巩荆无差短打】旧客

“吱呀——”开门的童子探出头来,怎么不递个名札呢?来客也老啦,穿得一身素朴,不见得是什么权贵,他想。可来者通报姓名才是正道,自家主人自内翰去国后,丁母忧病倒江宁,遂租房暂住于此 ,门庭冷落下也需要多问问。

“老先生是…?”

老者挥挥手,将骑驴的嚼口绳递给童子,径直往内进而入,扔下一句话:

“临川王安石。”

“介卿,你还是来了。”十余年未见,再晚就真见不到啦。

曾巩高卧不起,脸上却都含着笑,一双老病浑浊的眸子在轩窗外阳光的投射下流光溢彩。

他张开嘴想要回些什么,眼前人早病入膏肓,惊人的精神下是可悲的回光返照。安石意识到再晚一步就只剩遗憾,他怔怔地杵在那里,不置一词。

“介卿?”

“还记得与子固唱酬时,只你唤我介卿,梅圣俞和王逢原都笑话我得了个专号。”王安石难得扯些闲话,为安多年的故人只在旧梦中出现,他已经太久没闲过了。熙宁旧事早将他的心磔成碎屑,只这点可与孔门十哲看齐,伶人们都捏不了嗓子咿咿呀呀地唱妖佞的。

“呵…”曾巩间或一轮眼,陷入了回忆。“那确实。”

“…‘高论几为衰俗废,壮怀难值故人倾。’介卿做得好诗,可鱼寄来后便去作你的功业了,无暇顾我。那现在跟我切磋一下罢?”比老者更老的老友不提经义,不提俗事,他仍微笑着。

“…得友如你,是我三生有幸。”安石说。

他带来了自半山园新折下的梅枝,安石又折断枝桠,俯身将新花簪在故人的双鬓上,曾巩没有拒绝,眼睛盈盈地对向来者视线。

“啊…你还是那么喜欢花啊。”他喟叹一声,曾巩慢悠悠地阖上双眼,两鬓的华发被阳光满室下的花丛阴影所遮蔽,光芒灰蒙蒙的,烁着暗淡春色。他们在头发还都是乌青的时节,也是这般作为。

曾纡手攥一封邸报掀帘而入,屋内飘飘忽忽的沉珂病气让年轻人有些拘谨难捱。只是病革的叔父身子再不爽利,也要和眼前长辈齐听庙堂新音的。

可他诵读完毕,抬起眼皮暗瞥时,只望见安石本就黝黑的脸色愈发紧绷,显然是有所不满。

“蔡元长哪里做得知制诰?”四六不通,一屠沽耳。王安石蹙眉,半晌才呐出评论。

他摸索着曾巩如旧微弱的脉搏,两手相扣更紧,试图握住对方逐渐逝去的生命。

“子固才高一世,担待此职不在话下。”

曾巩已然无力应答,他牵动苍老面庞上的根根皱痕,颔首为意,悠然睡着了。

王安石知道他同意了。

END

ps.是给亲友的生贺短打,放一下这里。很粗糙…在此致歉…(草)

帮同学作的图,底图为自制,用途随意

“观身于世,如泡梦幻,若不以此洗心,而沈于诸妄,不亦悲乎”

“洁白之操,寒于冰霜”

“一方文武魁天下,万里英雄入彀中”

(前两p约稿,p3为自写TT

好喜欢好喜欢…)

是去年的延续xdd!很喜欢用纯色来呈现他的诗文,是按比较独立的专题划分的(一个合适的理由,,因为我还有一半没做完呢!…下次一定)用途随意,希望大家喜欢1岁的新生獾郎!(减一千岁后)

哼哼!党魁生辰怎么能够少得了新党团建(团在一起的是谁很重要吗)

受害者名单包括但不限于:大獾,小獾,神庙,猫,猴,龟,狐狸,蛤蜊,鹰,鹿,三旨,∞,(剩下的受害者因为憋不出花名了还是打tag吧!)(悲)